(作者简介:李春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原理事,咸阳市文联原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主要有《情使》《黑松林 红森林》《吉星高照》等。作品曾多次获得奖励)
几天前,住在西安的老同事吴兰兰打来电话,询问当年张洁和周明一起回咸阳的详细情况。它如同一颗石子,敲打着人的心扉,唤醒了我的记忆。仔细想想,再有几个月,这件事就整整过去30年了。
30年啊,一代新人肯定已长大成人了,说不准他们的孩子也是蹦蹦跳跳了。就是栽棵树苗,也该老粗老粗了。可是,它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说它是弹指一挥间也好,或者是一眨眼的功夫也罢,时间过得这么快,使人难以相信。然而,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于是,我便努力地回想着,回想着张洁与周明的咸阳之行。
大约是1992年四、五月间吧,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负责人的周明先生打来了电话。周明是周至县人,在历史上的很长时间里,这个县属于咸阳的一部分。他是著名的散文家、文学活动家,我也将他视为真正的乡党与兄长来看待。那时我是咸阳市文艺创作研究室《秦都》文学副主编,兼职市作协秘书长。所以,他把电话打给了我。他说:春光,再过段时间,我要和女作家张洁到蔡家坡去,途径咸阳。如果乘飞机,第一站就是咸阳,张洁小时候在咸阳生活过,她很想在故地重游一番,以便为下一步的创作做些准备。我问他:是写《沉重的翅膀》的那位张洁吗?他说是的,她现在是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理事,著名作家。我清楚,最近,她的小说在中国国内多次获奖,并且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囊括了短篇、中篇、长篇小说三项全国优秀奖的作家。她成为继当代文学泰斗巴金之后,获得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称号的第二名中国人。这个美国文学艺术界最高的终身学术称号,共有75个名额,授予世界各国卓有成就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她能到咸阳来,而且是由周明先生陪同着,这无论是对咸阳这座城市,还是这里的众多作家,都是一件大事喜事,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请转告张洁同志,咸阳市作家协会邀请你们来指导工作。
很快地,我把这件事向市作协主席沙石作了汇报,他说:周明是咱们的乡党,也是我们文学界的老朋友。多年以前,周明曾陪着黄宗英到访咸阳。这次他陪着张洁来,也是个大事情,具体的接待事务由你负责安排吧。事实是,这件事的花费不大,却很费周折。那时候的咸阳市作家协会,无场地无正式在编人员无事业经费,平时依托的是早年成立的咸阳地区(后改市)文艺创作研究室的办公场地与部分人员。好多活动要靠化缘啊。不过,遇上了重要事情,市财政局还是会拉上一把。时间紧迫,我就把目标定位在那儿了。还真得感谢市财政局文财科的几位同志,他们当面拿出了支持的意见,又带我找主管副局长和局长,几千元专项经费很快批下来了,我的心也安静多了。在他们抵达咸阳的前一天,在当时市内的秦都饭店预定了房间,这是该饭店平常接待上级领导的东楼即贵宾楼。第二天,即6月18日清晨,周明的表弟程琦带着他们单位的车子,前往机场迎接。我和沙石等人,就在饭店恭候着。看见小汽车驶进了院子,停在了青砖砌成的矮矮的花墙旁,它的里面长满了花花草草,又值夏收时节,那些盛开的鲜艳的花儿,同我们的心情一样,迎接着远道而来的贵宾。
周明是老熟人,张洁则很陌生。寒暄过了,便特意打量着这位享誉中华文坛的女作家。她的个头矮矮的,有些单薄和瘦削。但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微卷的毛发梳理得很整齐。上身着碎花灰底的短袖衫儿,黑色的长裙下,露出一双黑皮鞋。文弱里透着刚强,朴实却不失风度,沉静亦显示出高雅与尊贵。在陪着他们走向贵宾楼的小径上,她突然问道:春光,你家有冰箱吗?
我说:有啊。
那要麻烦你了。她说着,从随身的包包里,取出一个椭圆形的带把儿的方便提携的铝制饭盒,对我交待着:这里面的纸盒有几支针药,还有几包草药,你现在就放进你家的冰箱里。麻烦你家太太明天早上帮我煮一包草药,连煮两遍,混在一起,连同一针西药带过来就行。接着,她又解释道,那针剂是从美国买的治疗丙肝的,天热,我怕它失效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张洁的脸色不太好,白中透黄,脸上流露着几分悲戚。是啊,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对于任何人,在心底里都是难以接受的。我小心地接过了那个小提盒,忽然听见她用关中方言说:给你添麻烦了。她的地方话说的很地道,使人有些好奇。后来才知道,她的祖籍是辽宁,那是她的第一故乡。她称陕西是第二故乡,而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故乡。张洁从记事起,就在关中这片沃土上生长,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关中方言,就是她的母语呀。
6月19日上午,时任咸阳市委书记李锦江和市长司南,共同会见了张洁与周明一行。李书记代表市委、市政府和五百万咸阳人民,欢迎他们的光临。他讲了咸阳的悠久历史与灿烂文化,又详尽地介绍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变化,希望他们在中国的这个历史文化名城和闻名世界的大秦之都,度过一段美好而难忘的时光。张洁说:离开陕西近40年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然而,我却一直魂牵梦绕着这一片黄土地。今天回到了咸阳,就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家。我很珍惜这个机会,我会永远的记着这一天。一说起此行的实现和对陕西的眷恋,她的眼圈就红了,汨汨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说,我爱这块地方,超过了我对辽宁的爱,我跟周明念叨了好多年了,总想着要回来……下次我的女儿从美国回来了,我要带着她到这儿来寻根……她说着,普通话改为了关中方言,她对老咸阳的许多街道地名,对凉面条、饸饹、臊子面、搅团这些风味小吃,如数家珍记忆犹新。
(合影左五为张洁,右五为周明,右四为时任中共咸阳市委宣传部长张首迅,右三为时任咸阳市文联副主席黄志敏,左三为时任咸阳市作协主席沙石,右二为时任咸阳市作协副主席韩梅村,左一为时任咸阳市作协秘书长李春光)
听着她的叙说,我心想,难怪她的《拾麦穗》写得那么富于乡情和生动形象。
张洁对陕西的情结同她对母亲的深爱紧紧地联结在一起。她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抛下她和母亲走了,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母亲带着她从东北来到了陕西。在蔡家坡、在咸阳、在西安,一位小学女教师,是如何艰难地领着小张洁生活,人们可想而知了。为了女儿,母亲一直不曾改嫁,她用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教养张洁,期望女儿立志成材。想起这些,张洁总有无限的内疚和遗憾:我在母亲跟前呆的时间太少了,这些年文学活动繁忙,参加笔会出国访问,我不知道哪头长哪头短,总之,我已无法弥补对于妈妈的孝敬了。去年冬天,母亲不幸病逝,临终遗言是要将她的骨灰安放在蔡家坡。这时候才明白此次张洁到蔡家坡去的缘由了。虽然其中的内情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张洁的母亲深深地爱恋着那一块土地,那儿的人,那儿的事,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既就是走过了名山秀水和数十年的漫漫人生,都不可能夺走蔡家坡在她心中的地位。她的女儿说得好:爱是不能忘记的!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灵气她的才华,有一大半是在黄土地的氛围里孕育的,她对这儿的亲近和留恋,是源于血肉发自心灵深处的,而她至今所保持的坦率、朴实、勤奋、谦逊的品德,更是三秦儿女所特有的风貌。
张洁是从1978年开始写作生涯的,那时她已41岁了,起步较晚,而且环境也很艰苦。她的第一篇小说,也是她的成名作《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孩子》,就是蹲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写出来的。作为女人,除了上班工作,还有很多的家务活儿要干,她常常一边下厨做饭一边构思情节,她说她的每一部每一篇小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得很艰辛。她羡慕王蒙的萧洒和轻松,她把这归之于当年上了人民大学经济系而非文学系的缘故。其实,这正好说明了她献身文学事业的严肃态度和对创作极端负责任的精神。也许,她的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从某种意义上讲,因她学过经济学而受益匪浅呢。正因为她顽强的攀登和不倦地探索,其许多作品,如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中篇小说《他有什么病》《日子》《串行》《红蘑菇》《上火》等,在创作形式与风格上有了多方面的突破。而且,在北京市,她也是率先使用电脑进行创作的作家,现在,她的作品被译成英、法、德、俄、日、意、西班牙、荷兰等几十种文字,结成数十部集子,在世界许多国家出版,尤其在欧洲,不少读者都熟悉这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
功成名就乎?否。
她说自己还没有写出最满意的作品呢。
19日下午,在菲菲细雨之中,张洁参观了咸阳市博物馆后,走进了她少年时期的母校——咸阳市渭城果子市小学。这儿已没有了当年的半圆形的大门与大门后的照壁,没有了长长的屋廊和高高的木柱,没有了小花园和小圆门,也没有了她和母亲当年曾经住过的瓦房。
莫非记错了地方?门前那宽阔的场地和大马路怎么不见了?
焦急和失望涌上了她的面庞。朝朝暮暮不曾忘记的故地,一下子面目全非了。这使她颇感意外。是的,数十年生活的变迁,那流逝的岁月在无情地改造着现存的一切。
校方请来当年的两位学生,帮着一起追忆解放前的咸阳市第二小学,渐渐地,母校在她的眼前复活了过来,特别是一提到当年的校长韩明珠时,她喜出望外地喊出声来:对、对,没有错,校长就是他,他现在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不过,老校长作为地下党组织的成员,解放后早已离开了咸阳,住到了省城里。
她在这院子里徜徉徘徊。
她仔细地端详着这儿的一切。
她追记着她的,也是母亲的生命之河的那一部分,很可能它是她未来创作的重要源头。
她走到了那棵大树身旁,要人们帮她摄下这难忘的瞬间。
母校的教工们围了上来,跟她一起合影留念,他们要她的名片,她说对不起,没有名片呀。大家又要她题写几句赠言,她抓起笔,写了3次,全不满意,撕了,用一只粗钢笔,写下了一行大字:“感谢母校 张洁 九二年六月十九日”
第二天上午,张洁、周明在彩虹城与咸阳市文学界的朋友们座谈后,下午就驱车前往蔡家坡了。我们站在雨地里,与他俩告别。轻风细雨,恰似那无尽的诉说。后来,他们从蔡家坡直接回了西安。听女作家、已故作家文兰的爱人吴兰兰说,张洁想找一位关中的女孩做保姆,那样,她每天就能吃到地道的朝思暮想的家乡饭,听到熟悉而亲切的关中话了。他们陪她驱车前往兴平,物色了一个农家女孩。但是,在北京只住了几天,张洁买车票把那个女孩送回来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张洁家里的电器用品,很多是女儿从美国选购的,朴实的老家女孩,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就是人家教她,她也记不住那些标注着英文字母的按键。想一想,张洁该是多么的失望呀。这也许是张洁和周明咸阳之行里,令人遗憾的一件事了。
又过了几日,我收到了周明先生的来信,打开来,一页纸上面斜斜地写着一行字,字体大而流畅,一共九个字:我和张洁都很感激你。
面对着那一行字,一股温馨与温暖之气,徐徐而来。我默默沉思着,心想:不愧是名家名流,处处流露出大家风范。两个乡党呀,你们太客气了,李春光所作所为真的是微不足道,盼只盼你们还能回到老家来。而今天,我只能对这位三秦大地的女儿说:张洁大姐,你安息吧,我们都记着你。还有周明兄,你也要多多保重,有空了就回家看看呀。(文/ 李春光)
(本文转自《华文月刊》杂志2022年5月号)